灵烛

    “众生本为佛,然因客尘遮,垢净现真佛。”

    云里雾里听完这一句,喜恰撇了撇嘴,从于她而言算不得矮的蒲团上跳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还未修得人形,一团毛茸茸的样子,前脚刚跳下,后脚又被说话的人拢回了手心。

    那人一袭佛袍质朴,身形修长清瘦,轻声叹息,劝她:“莫要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去。”初生懵懂的妖[jing]哪里看得长远,她看不透这句话里的良苦用心,只是为眼前人感到不忿,“长老,你也真要去吗?”

    眼前的人正是如来的二弟子金蝉子,当初赐名于她,助她开得灵识的恩人。

    因着这份恩情,她时常陪在他身边,他教她佛法,教她化形修行,只可惜她太傻兮兮,直到现在也没点长进。

    但对喜恰来说漫长的灵山岁月,于金蝉子而言其实不过弹指一瞬,他却忽然陷在了她的问句里。

    “长老?”喜恰又喊了他一声,语含急切,“你究竟会不会去啊?”

    金蝉子又叹息一声,避而不答她的话,却问她:“喜恰,你有两个选择,此去之后历经跌宕起伏,得正道之果;或是稳中求胜留在灵山,亦有正道之缘,你选哪一条路?”

    什么两条路,什么正道正果的.....喜恰听不懂这些玄妙莫测的话,她要是听得懂,也不会现在都修不得人形了。

    她就是听蝎子[jing]姐姐说金蝉子或许要离开灵山,特来求问他是不是真的,再转道去拿一点点佛祖的香花宝烛,护金蝉子历劫大道坦然,无风无雨。

    就一点点,不会有人发现的。

    “我选择去。”喜恰看他面[se]平静,大着胆子问他意见,“好不好嘛,长老?”

    金蝉子神[se]莫测,语气没有太大起伏,细听之下却有一丝叹息:“那你便是选其一了。”

    喜恰一颗毛茸茸的鼠脑袋,点头如捣蒜:“对对对。”

   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但看样子去拿香花宝烛的事稳了,不会有麻烦。

    “......”金蝉子沉默一瞬,“如若我会离开灵山,届时不必相送。喜恰,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。”

    喜恰听不明白,凭自己的理解,就是金蝉子不想让她看见他离开的时候,可能他会有一点惆怅吧。

    但她也会舍不得他啊,她软了声音求他:“你真会走?长老,我想送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在此处,来不及送的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这又是什么意思,“我脚程很快的,自灵鼠洞过来也不过一炷香——”

    喜恰很懵,还没反应过来,忽觉突然上升了一个高度,面前从灵台豁然换成了灵山开阔的山水,原是金蝉子将她送到了窗[kou]。

    经年来一直年轻如常的圣僧,眼神清澈如梵海中的水,此刻却蓦地有一丝幽深沧桑来,眉心一点红痣似也愈发浓郁,他叹了一声:“你且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,那你等我!”

    等她将灵烛拿回来,她就拿一点点,绝不会有人发现的。届时她都给金蝉子,自己就稍微吃上一[kou],求一瞬息的化形,让他看看她化形后的样子。

    毕竟他教导她这么多年,她都没能修得人身,实在太丢人了,这下总可以看到了吧。

    清瘦的僧人微微一笑,如昙花一现的绚烂,他无奈摇摇头,合上了窗沿。

    他没有回答她会不会等她。

    但喜恰压根没注意,她现在得去大雷音殿了。

    她从未去过那里,说起来肯定是很紧张的,但是为了恩人她又觉得没那么怕了,昨[ri]蝎子[jing]姐姐特意将金蝉子将要离开灵山的事告诉她,她就很是着急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来问他,他却又和她打哑谜。

    他到底会不会离开啊......

    喜恰有点迷茫,他说的话每每玄之又玄,叫她参不透。又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,不管他会不会离开,离开了她给他灵烛也算有一分保障,不离开就当她送给他的礼物吧。

    喜恰探了探自己里头那一点点几不可察的小内丹,真的是一点点,她差点没感觉出来。

    蝎子[jing]姐姐说,只要她取了灵烛之后,再用内丹里所有的灵力灌溉灵烛,灵烛不消三刻又会回归原样,不会有人发觉的。

    她要在意的只是这三刻的时辰差,就能拿到那一小截灵烛,而且这样她拿了灵烛也不会损坏灵烛,佛祖不会怪罪她。

    但这样万无一失的计划,放在一个初生懵懂的小灵鼠身上,却并不算保险了。

    喜恰才离开金蝉子的居处,途径灵山山门,忽然感觉一抹鲜亮的红[se]迎面而来,来人灵压十足,她吓了一跳,差点被他踩到。

    “嘶——”要吓死了。

    她连忙又窜进旁边的玉台花丛里。

    再回头,一个骨秀妍清的小少年也正看向她的方向,他一袭张扬艳丽的红衣,眉目肆意,头戴莲花玉冠,身姿挺拔清俊,是灵山上从未有过的鲜艳[se]彩,如山水画间映了一点眼前一亮的红章。

    似佛,更似艳丽的妖。

    “哪吒,瞧什么呢?”小少年身旁的威武大将军正[se]问他。

    少年开[kou]了,声音也如莲清冽,就是说出来的话不太好听:“灵山还真是什么都养,连老鼠都养呢。”

    喜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挥着小拳头,扬眉眴目,她是灵山最乖最讨喜的小白灵鼠好嘛!

    “说什么混账话。”大将军训斥他,“灵山佛威清修之地,岂容你胡乱指摘。”

    对,说什么混账话,喜恰也唾弃他。

    谁晓得小少年叛逆,嗤笑一声:“关你什么事?”

    他不过随[kou]感慨,李靖却非要添油加醋。自千年前那场恩怨之后,他也算投身半个佛门,也是佛门弟子,如来是他义父,他怎会对灵山不敬?

    相比对这个亲父亲,他们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哪吒不想多说了。

    红袍一扬,清贵的小少年率先往佛阶一上,将身后的老父亲甩开老远。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李靖也不晓得自己好好教导他怎么又出错了,见哪吒大跨步往前,只得又追上去。

    喜恰胆子不算大,等两人走远了,确定他们再瞧不出她这边的动静,才舒了一[kou]气,继续往大雷音殿的方向窜。

    不过......总觉得不太对,这两个陌生面孔是打算去哪里?

    没多想,她一颗小脑袋想不出来那么多。她的确是脚程快,不过一会儿雷音殿就近在咫尺,喜恰面上一喜,看着四下无人看守,忙慌张又心急闪身进去了。

    巍峨大殿,梵音四起,灵台上的香花宝烛氤氲着烟雾,各个新鲜香甜,惹得她[tian]了[tian]嘴巴。

    好馋,但是不能吃。

    她来是有正事的,一刻不敢犹豫,趁着此刻殿内清净无人,喜恰废了好大劲才爬上高大的烛台,深呼吸一[kou]气,便一[kou]咬下了一块灵烛。

    灵烛

    她就那么小一点,能咬的其实也就一点。

    任人来看可能都瞧不出痕迹,但偏偏殿前忽然有僧人大喊一声,厉声斥道:“大胆老鼠[jing],竟敢偷吃佛祖香花宝烛!”

    喜恰一惊,一下没站稳,从高台摔了下来,这一下摔得狠,要是平时她都站不起身的,但惊惧之下还是叫她窜到了角落。

    怎么回事?蝎子[jing]姐姐明明说了,此刻众人会去佛台听经,殿内不会有人看守的......

    她方才进来也没瞧见人啊。

    没来得及细想,厉[se]怒目的僧人已跨进殿内,四处搜寻。

    喜恰畏畏缩缩在角落,抬眼一瞧,才发现四周有那么多的佛像,他们都威严肃穆,厉目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更怕了,只敢一点点挪到门边,不敢多有任何动静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忽然眼前又闪过了一抹红,小少年的衣角落进大雷音殿内玉砖,鲜亮的红[se]蓦地罩住了满殿佛相,叫她一时只看得到目光所及的他。

    僧人向小少年微微颔首:“三太子殿下,大法宝殿进了一只贪食的小老鼠[jing],方才贫僧喊得太大声,叫她跑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老鼠?”哪吒微一偏头,“小事,[jiao]给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那不就正在眼下么?他往先前察觉到的方向一瞥,却发现早已没了喜恰的踪迹。

    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他耳聪目明,方才就察觉到了那丝气息,刚要皱眉,忽然发觉脚底下有个微弱且娇娇的声音喊他。

    “壮士。”

    “......”什么士?

    几百年几千年没被人喊过壮士,哪吒有一瞬间愣神,他向来都被人喊三太子,喊中坛元帅,喊三坛海会大神,壮士这种称呼已经配不上他的英武神勇了。

    正想着,脚底下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壮士,救我。”

    他凭什么救?

    哪吒轻笑了一声,他最是反骨,天生的叛逆肆意,当即利落地蹲下身去,将那只毛茸茸捏在手心里。

    不过好歹掌心虚虚掩着,没叫旁边的僧人发现端倪。

    “三太子这是在做什么?”于是僧人问他。

    哪吒目不斜视,一本正经道:“在探查妖[jing]方位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收获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僧人凝噎一瞬,其实说到底本也不是什么大事,灵烛[ri][ri]燃烧,那小老鼠[jing]一[kou]也不过一个黄豆大儿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
    思及佛祖将要回殿,僧人双手合十道:“三太子做事稳妥利落,小僧便放心将此事[jiao]给您了。”

    哪吒漫不经心嗯了一声,他本来就做事稳妥,这小老鼠[jing]不是一瞬间就落网了吗?

    自投罗网的鼠。

    看着僧人走至外殿的身影,哪吒轻轻摩挲着掌间小老鼠的脊背,而后一展手心,将她抬至眼前。

    “你......”

    “壮士饶命!我、我给你当灵宠解闷,我给你当牛做马,为奴为婢,反正怎样都行,不要杀我!”她认怂认得比他想象中还快。

    清俊张扬的小少年眉毛一挑,有些被她逗笑了:“我喜欢威武霸气的,你这种不行。”

    说起来那二郎真君的白[se]细犬倒是有几分威武,可惜他没那么喜欢狗,不过的确真可以去寻个灵宠......

    “我毛茸茸软嘟嘟,很好摸的。”喜恰不死心仍在争取,不过闭着眼睛,不敢看他,“虽然、虽然我不够威武,但我......”

    但我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最后心一横,她道:“但我可爱。”

    “......”

    哪吒噗嗤一声,这下没忍住笑出声来,提溜起她的后颈,疑惑问她:“小老鼠[jing],你好大的胆子,别处不跑,怎得往我身下钻?”

    喜恰被捏着后脖子难受,哇呜一声:“你明明都发现我了!我还不赶紧跑,我不完蛋了嘛?”

    这倒也是,哪吒点点头,凑近了瞧她,这小老鼠倒的确长得有几分可爱,眉清目秀的。

    “那你倒是跑啊。”怎么跑着跑着钻他衣服底下了。

    要不是这小老鼠[jing]实在灵力微弱,法力低微,他差点要怀疑她是不是存了偷袭他的心了。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没跑过吗?我就这么一点儿大,一下能跑几步路!”

    原是她的确想趁乱逃跑,但是平[ri]里自诩脚程快的小老鼠在哪吒与守门僧人面前实在不够看的,才跑了一半,大雷音寺正殿门还没挨边,就被他一把捞手里了。

    “......”果然,这样的鼠怎么可能偷袭他。

    哪吒失笑,没真存心要她做什么灵宠,这种就不是他喜欢的,况且她犯了错,还是得[jiao]由灵山之主佛祖来处置。

    “老实待着吧。”哪吒嘱咐她。

    没将她就地正法,是晓得佛门乃是清修之地,她灵力纯粹,隐有佛灵之息,或许是灵山天生地养的老鼠[jing],又或许得了哪位佛子照拂过。

    就这样杀了也可惜,若真受人照拂过,平白牵扯一桩因果,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不过想到这里,哪吒又问了她一句:“你说做我灵宠,你难道不是别人的灵宠?”

    喜恰一愣,这就是她害怕起来胡诌的,毕竟她资质愚钝,没什么灵力,两百年都化不了型,哪里能有什么求饶的资本。想起蝎子[jing]姐姐曾说过,她们这样天生的妖[jing]能给人做灵宠结契约,一时就嘴快了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啊。”灵山众佛无[yu]无求,况且她法力低微,当灵宠能做什么?

    她其实也不想做灵宠,她还要回去找金蝉子呢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哪吒没再问,只是把她重新放回了掌心。

    他不说话,喜恰却心急如焚起来:“壮士,要不你还是认我......”

    算了,当他灵宠也行吧,好歹保一条命,要等佛祖来了,还不晓得如何处置她呢。

    “佛祖回殿,众僧避让——”正想着,殿外就传来了守门僧的诵告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