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
    真的是沈星河。
    一如既往地清瘦挺拔,一如既往的眉眼湛然,三年清苦的異國生活并未摧折他的銳氣,他只是褪去少年青澀,憑添了幾分沉穩端方。
    見之令人心折,見之令人心安。
    唐棠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沈星河。
    這三年來沈星河堅持每個月寄給唐家一封信,他的近況、唐棠家人的近況,彼此時常交換着信息。沈星河在年初的信裏說他已經達到畢業條件,今年将畢業回國。
    至于具體何時回來,因為要看導師那邊的情況,再加上陸地交通耗時漫長,所以并沒有在信裏詳細說明。
    唐棠看着沈星河,看着他眼中笑意溫溫,看着他向她走過來,然後朝她頭頂伸手。
    唐棠小時候經常被沈星河揉頭頂紮的小揪揪,沈星河那副惡劣的樣子就跟在搓狗子的頂心毛一樣。
    ——三年不見,還拿她當小孩子。
    唐棠偏開腦袋後退一步,“不許摸我頭。”語氣裏有她自己沒能察覺的負氣。
    沈星河的手意外落了個空,神色裏有一閃而過的怔然和悵惘,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頭發挂住的那片青青柳葉上,“樹葉掉頭發上了。”
    唐棠會錯意有些許尴尬,伸手在頭頂摸一摸,果然摸到一片柳葉,摘下來扔到水裏,尖尖的柳葉在水中打個旋兒,載浮載沉。
    耳邊聽到沈星河的聲音好像帶着笑意又好像有些無奈,“三年不見,小甜妞疏遠了。”
    唐棠抿唇,真是惡人先告狀。
    是誰先疏遠的?不辭而別的是誰?
    一時間誰也沒再說話,兩道影子落在湖水裏,随着波光蕩出一圈圈的漣漪。
    好在尴尬的氣氛沒有僵持太久,就又有人喊:“甜妞!”
    這次是大哥的聲音,唐棠聽得真切。她循着聲音轉身,見到不遠處有兩個男生朝她走來,其中一個戴着眼鏡,氣質明淨斯文,正是唐文,另一個濃眉大眼、麥色皮膚,年齡和唐文差不多,唐棠猜應該是大哥的同學。
    唐文暑假沒回家,唐棠算起來有大半年沒見到大哥了,乍然間見到十分高興,不由得眉眼彎彎,露出一個清甜的笑。
    這一笑,原本與唐文并排走着的男生愣住了,不巧他的腳下是臺階,頓時噗通一聲,男生摔了個大馬趴,“哎呀!”
    落地的時候反應倒還挺快,手臂高高舉起來,拎着的幾瓶可樂完好無損。
    唐文連忙停住腳步,蹲下去攙扶同伴,“張青松,你沒事吧?”
    張青松看看唐棠,又看看手裏的幾瓶可樂,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,一邊拍衣服上的泥土一邊傻笑,“沒事,呵呵,沒事。”
    唐文和張青松當了幾年室友,知道這小子皮糙肉厚,看他果真沒事也就沒在意,走到唐棠旁邊摸摸她的頭頂,“甜妞,我們還說來早了,逛一逛再出去等你,沒想到你來得更早,等久了吧?”
    “沒有,我也剛到。”唐棠笑着搖頭。
    張青松可能崴到了腳踝,跟個彈簧一樣單腿跳着過來,胳膊肘撞一撞唐文,期期艾艾地說:“大哥,給,給咱妹介紹一下呗。”他說完沖唐棠一笑,見牙不見眼,小麥色的皮膚顯得牙齒白晃晃的,有點神似黑人牙膏包裝上的gg人物。
    唐棠看着不知為何全身上下洋溢着傻樂勁兒的張青松,一時間幾乎以為這是哪個村口曬太陽的二傻子。
    “誰跟你咱妹,這是我妹!”唐文嚴謹而又嫌棄地糾正好友的用詞,不過還是準備介紹,“這是——”
    那邊沈星河先開口了,“小文。”
    唐文這才留意到沈星河,笑道:“星河哥也到了。”
    唐棠訝然,聽這意思是約好的?她還以為和沈星河只是偶遇呢。
    “額滴個親娘,沈老師!”傻樂着的張青松就跟慢了兩拍終于反應過來似的,這時候忽然哎呀一聲,将右手拎着的塑料袋換到左手,在衣裳下擺使勁兒蹭了幾下手掌,然後朝沈星河伸手,十分驚喜地問:“您怎麽也在這兒?”
    這倒是替唐棠問出了心中所想。
    原本是在首都的唐棠兄妹仨約好了國慶一起游玩,後來唐兵臨時去劇組試戲,就剩下唐棠和唐文,唐文帶同學很好理解,而沈星河,他什麽時候回國的?又怎麽和唐文約上了?唐棠前幾天和唐文打電話沒聽說呀。
    “是小文邀請我的。”沈星河和張青松握手。
    “對。”唐文點點頭,對唐棠解釋道:“前天星河哥到我們學校開講座,我想着咱們好幾年沒見到了,就邀請星河哥國慶一起玩兒。”
    那個講座本來之前邀請的是沈星河他們所的曹博士,但是臨到開講座的當天,那位博士打電話過來說他下樓時不小心摔傷,所以臨時由沈星河來救場。
    雖然是救場,但沈星河的專業知識淵博紮實,見識又很廣闊,将一些艱深抽象的理論表述得深入淺出,再間雜一二理工科式的幽默,聽得現場的同學掌聲不斷、笑聲連連,講座結束之後同學們久久不肯散去,現在好多同學視沈星河為榜樣呢。
    顯然,張青松就是其中之一,張青松剛才看着唐棠是傻樂,現在看着沈星河,臉上簡直明晃晃地寫着“崇拜”兩個大字。
    沈星河回答着張青松的問題,目光卻落在唐棠身上,狀若無意地說:“我和甜妞他們兄妹打小一起長大的。”
    “不能吧?”張青松粗犷的嗓門驚乍乍的,他連說連掐手指頭算數,掐了幾下說道:“沈老師比小文和甜妞大那麽多,哪能一起長大,應該說是看着他們長大。”
    說完沖沈星河咧嘴一笑,笑得特別淳樸特別真誠。
    沈星河頓了兩秒,道:“你真嚴謹。”
    張青松撓撓頭,怪不好意思地謙虛道:“謝謝沈老師誇獎,還得多向您學習。”
    也不知怎的,話說到這裏,大家又安靜下來。只有湖裏游水的綠頭鴨興致高昂,撲騰翅膀打出一串水花,仰着頭就是一陣嘎嘎嘎嘎。
    唐棠總覺得沈星河好像有點不高興,但也說不上來為什麽,想了想畢竟三年沒見,彼此間沒有以前那麽了解了。
    “咳咳。”唐棠清清嗓子。
    結果,沈星河和唐文馬上異口同聲,并且投來關切的目光,“甜妞感冒了嗎?”
    不……唐棠只是假咳一聲,試圖找個話題打破這莫名尴尬的氣氛而已,她幹脆順着說道:“天氣熱,有點口渴了。”
    “來瓶可樂!”
    “喝汽水。”
    這下又是一同開口,不過這回換成了沈星河和張青松。
    兩只手同時伸到唐棠面前,一瓶可樂,一瓶汽水。
    唐棠這才注意到沈星河拎着東西,他遞過來的是一瓶北冰洋汽水,“甜妞從小最喜歡的橘子味兒。”
    張青松手裏則是一瓶天府可樂,仍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傻樂笑容,“這個有碳酸,最解渴了。”
    是,唐棠喜歡北冰洋的橘子味兒汽水,這個汽水是真正的水果壓榨的,喝起來酸酸甜甜,汁水帶着細碎的果肉,最開始一毛五,後來賣到一塊五,唐棠一直都很喜歡。而可樂雖然更洋氣更時髦,但是唐棠嫌它味兒沖,嫌它紮舌尖兒。
    不過,唐棠接過了張青松手裏的可樂,“小時候确實喜歡橘子汽水,但是現在我已經長大了。”
    “是嗎?”沈星河看着唐棠擰開瓶蓋,看着唐棠咕嘟咕嘟灌下可樂,清朗的聲線下沉了些,“長大了就不喜歡小時候喜歡的了。”
    唐文見沈星河仍舊舉着汽水,一把接過來,笑道:“謝謝星河哥,我就喜歡喝汽水。”
    喝完汽水,唐文接着之前的話茬給大家介紹張青松,又向張青松介紹沈星河和唐棠。
    今天陽光透亮,天空瓦藍,微風裏帶着宜人的涼爽,着實是個非常适合逛公園的天氣。一行人說着話,沿着湖動起腳步。
    這座公園早年間是皇家園林,修得大氣精巧,既有花下藏幽的江南園林神韻,也有蒼松翠柏、山水相得的自然風光,五龍亭、畫舫齋、瓊華島……唐棠對于歷史風物有很濃厚的興趣,一則是出于對美好事物的純粹欣賞,另一方面則是出于藝術的共通,可以為服裝設計積累靈感,因此一路上逛得興趣盎然。
    唐文早就想帶妹妹出來游玩,事先還找同學借了相機,這會兒當然是盡職盡職,時不時地給唐棠說些典故,又在唐棠的指揮下給這裏那裏拍照。
    這會兒唐棠站在永安橋的白玉欄杆旁,唐文在找不同的角度給唐棠拍照。
    “真好看啊。”站在不遠處的張青松不由自主的感嘆道。
    沈星河就站在張青松旁邊,也和張青松一樣看着那邊拍照的人。
    十八歲的姑娘,臉蛋光潔白皙,一雙杏眼圓而透亮,鼻子挺翹,嘴唇潤紅,她穿着一身樣式簡單的白襯衣和闊腿褲,似乎是很尋常舒适的打扮,但是勾勒出的線條流暢優美,纖秾合度。
    她只是往橋邊随意一站,也只是不經意地一笑,但是,風都好像溫柔了些。
    邊上路過的人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多看兩眼,而原本就等着的人更是很難将目光挪開。
    沈星河的思緒被張青松打斷,聽到張青松說:“沈老師,我想請教一個問題。”
    張青松說着朝沈星河走近兩步,還放低了聲音。
    沈星河的目光仍是看向橋上,他忽然覺得有些口渴,正打開一瓶橘子汽水,随口道:“請說。”
    張青松能和唐文成為室友,當然也是一樣的名校驕子,在學業上必然也是積極上進、勤耕不辍的。
    “那個……”張青松期期艾艾,“那個那個”了半天,結結巴巴地說:“那個,唐文剛說沈老師就和親哥哥一樣,那沈老師對他們肯定很了解,那……我想請教一下,唐棠同學喜歡什麽樣的男生啊?”
    “咳!”沈星河一口汽水差點嗆住,他順了口氣,直直地看向張青松。
    “唐文平時總把他妹妹挂在嘴上,天天妹妹長妹妹短,弄得我對唐棠同學十分好奇。”張青松被看得臉上一紅,伸手撓撓頭,“我聽唐文說要帶唐棠同學逛北海公園,就想跟着來見見真正的唐棠同學。”
    “見了之後呢?”沈星河舉着汽水瓶,不喝了。
    “其實之前我就猜到唐棠同學肯定長得很好看,畢竟唐文長得那麽好看,妹妹肯定不會差是不是?見了之後才知道,本人比我想的還要好看很多。”張青松竟然還害羞上了,“但我絕對不是見色起意,我聽唐文說過唐棠同學很多事跡,就是覺得……唐棠同學又聰明又善良又好看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沈星河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。
    張青松不知道沈星河是表示贊同呢還是表示知道了,厚着臉皮又問道:“所以說,沈老師,唐棠同學喜歡什麽樣的男生?”
    “以前……大概喜歡高高瘦瘦的,白淨斯文,學習成績好,腦子算好用的。”沈星河又喝了一口橘子汽水,味道又酸又甜。
    “我學習成績挺好,腦子也算好用,高也還行,瘦……”張青松有點犯愁,他是西北大漢那種高而壯的類型,他抓抓腦袋,想了一陣又精神起來,“哎呀胖瘦好說,少吃點就瘦了嘛,再則雖然我不白,但我可以捂一捂,至于斯文……我捯饬捯饬估摸着也還行。”
    沈星河覺得汽水的味道沒以前好喝了,低頭看看包裝,玻璃瓶上的塑料紙畫着一只昂首的北極熊,分明是北冰洋汽水,如假包換。
    “沈老師,你有沒有什麽建議?”張青松巴巴地看着沈星河。
    “我不知道甜妞現在的想法。”沈星河看向唐棠。
    唐棠換了個位置,從欄杆旁到了一棵柳樹下,她正斜靠着欄杆,偏頭将挂住頭發的柳枝解開,陽光斜斜地灑下來,明暗相交的光影将她的身影勾勒得十分清晰。
    她已經長大了,從前喜歡橘子汽水,現在學會了喝可樂。
    沈星河沉默一陣,道:“我個人覺得,你的家鄉與我們相隔兩千多公裏,生活習慣與口味大為不同,也許并不合适。”
    “這有個啥?”張青松聽完不以為然,樂呵呵地說:“如果我喜歡吃馍,唐棠同學喜歡吃米飯,那我就改吃米飯,生活習慣嘛,改一改就習慣了。”
    沈星河沒想到張青松會這麽說,他挑眉看着張青松,又道:“甜妞是家裏的寶貝,家裏恐怕不會同意她遠嫁。”
    “巧了嗎這不是?”張青松一擊手掌,又是一樂,“我家鄉偏遠,我爸媽早就說了,以後畢業了不用回家鄉。”
    沈星河一陣無言,仰頭将玻璃瓶裏的半瓶汽水一氣兒灌下去。
    張青松還沒說完呢,他接着說道:“我上有兩個哥哥,下有一個弟弟,家裏頭不稀罕兒子,就是當上門女婿都沒問題。”
    沈星河一時間無話可說。
    他對着旁邊的垃圾桶,“哐當”一聲重重地扔了玻璃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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