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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落日熔金,雲霞漫天,單位的職工們陸陸續續地下班回來,大院兒裏的老頭們抽着旱煙,在石桌上馬踏斜日象飛田,老太太們搖着蒲扇,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篇兒。
    小孩子們呢,翻繩花,跳格子,扇煙片……
    傍晚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時候,卸下一天的疲憊,餘下的都是歸家休息的時間。
    大院兒裏的祥和安逸,被劉二胖嗷的一嗓子打斷了,院子裏的人都朝大門口看去。
    大家愣了幾秒,搖着毛邊兒蒲扇的徐大媽先開口了,“孟麗雲家的孩子啊,可真是一個曬一個的水靈!”
    “就是!”旁邊納鞋底的大媽顯然非常同意,把針尖兒伸到頭發裏潤一潤,加一句,“尤其是最小的這個丫頭。”
    小孩子們的注意力不一樣,像劉二胖,他就只盯着唐棠手裏的罐頭,“哇,午餐肉罐頭,北京牌硬糖……”鼻子使勁兒地抽一抽,又道:“還有大白兔!”
    這三樣東西,大白兔就不說了,大院裏的小孩兒們雖然饞,但是多少都吃過,畢竟市設計院的工資普遍比鋼廠、暖瓶廠這些單位高一點。但是北京牌硬糖就不一樣了,光說這名字,能以共和國的紅色心髒命名,而且大白兔都是散裝稱的,北京牌硬糖可是裝在鐵皮盒子裏!
    至于午餐肉……別說小孩子們,就是滿院子的大人,也沒幾個吃過的,熟肉比生肉貴,罐頭比熟肉貴,而且罐頭票不好弄,一般是幹部才發一點,沒有票那就得在高價之上再添一筆錢才能買到,沒見那國營商店櫃臺裏擺着的肉罐頭,一兩個月不一定能賣出去一罐?
    “妹妹!”
    唐棠的三個哥哥看到門口的闊氣妞是自家妹妹,不玩鬥雞啦,不彈玻璃珠子啦,歡呼一聲,都跑到院子門口去接妹妹。
    “奶奶,可以放我下去啦。”
    葉永秀這一路愣是沒讓唐棠走路,雖然老太太在農村幹活兒是一把好手,但是畢竟六十多歲了,這一路回來胳膊還是酸了,于是也就把唐棠放下來。
    唐棠站穩了,開始從自個兒的兜兜裏掏糖,哥哥們一人一把大白兔,還有瓜子,還有炒米花,完了朝劉二胖招招手。
    唐武麻溜地剝了一顆糖到嘴裏,舍不得嚼,左邊牙齒邊兒上抿兩下,然後右邊牙齒邊兒上抿兩下,而且還把糖紙抻得平展展,折起來收進褲子口袋裏。一看小夥伴還愣着,也招手:“二胖,我妹叫你過來。”
    劉二胖“哦”了一聲走過來,唐棠也一樣抓出幾顆大白兔給劉二胖,劉二胖撓着胖腦袋瓜,怪不好意思的,“這……”
    唐文拍拍小夥伴的肩膀,“甜妞大方着呢,給你你就吃嘛。”
    劉二胖嘿嘿一笑,“謝謝甜妞!”
    嗐,不但唐棠的哥哥們有,就連哥哥們的好朋友都有!
    院子裏的小孩子們早已經開始滋溜口水,這下就更羨慕了,自己怎麽就沒有這樣一個妹妹呢?現在回家叫爸爸媽媽生一個,行不行?
    滿院子的小孩子,只有謝娟娟不一樣。
    她雖然跟其他小孩兒一樣盯着唐棠,眼裏卻一點兒羨慕勁兒都沒有,只有震驚、不解、難以置信,以至于,她急急地走過去幾步,問道:“唐棠,你怎麽……你怎麽回來了?!”
    不但回來了,還讓院子裏所有人都羨慕她!
    唐棠覺得謝娟娟真的是太奇怪了,不過她自個兒還沒說什麽,哥哥唐文先就不高興了,對謝娟娟說:“你什麽意思啊?難道我妹不能回來嗎?”
    “不,不……”謝娟娟見唐文不高興,連忙辯解,“我不是這個意思,我是說……我是說她走親戚,怎麽沒在親戚家裏住一晚。”
    唐武也覺得謝娟娟奇奇怪怪,沖她道:“關你屁事兒!”
    謝娟娟臉色讪讪的,但是目光依舊在葉文秀和唐棠之間來回看了很久,好像有什麽解不開的疑問一樣。
    漸漸的,她的眼中浮現出了慌亂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葉永秀還要回小兒子那邊,把唐棠送到樓上,和孟麗雲簡單說了兩句就走了。
    孟麗雲倒一點點油潤了鍋底,烙了外脆內軟的發面餅子,然後也不另外倒油,就着烙餅的鍋底把幾片午餐肉煎得兩面金黃,再用刀在餅子中間割一刀,将今年最後一茬的黃瓜切成絲,蘸上唐棠外婆用麥芽做的甜面醬……
    ,唐棠和哥哥們擠在廚房門口,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孟麗雲做飯。
    午餐肉下鍋的時候,那位“無産階級的許兄弟”又一次打開了窗戶,在外頭喊:“是誰家——”
    唐武兩只手在嘴邊圍成個喇叭,溜到窗戶底下捏着嗓子喊:“是誰家背着我吃肉呢?咱們無産階級的兄弟姐妹應該團結啊!”
    就像唱雙簧一樣,“許兄弟”的聲音和唐武的聲音完全同步,院子裏一片“哈哈哈哈哈”,“許兄弟”于是笑着加了一句平時沒有的詞兒,“哪個臭小子這麽皮,叔叔請你吃竹筍炒肉!”
    唐棠笑得牙幫子發酸,連孟麗雲都笑出了淚花花。
    等餅子和配菜都料理好了,孟麗雲先用餅子夾了午餐肉和黃瓜絲遞給唐棠,“甜妞嘗嘗怎麽樣?”
    唐棠聞着午餐肉的香味兒就已經流口水了,啊嗚張開嘴巴,大大地咬了一口,香噴噴的肉,甜津津的醬,脆爽的黃瓜絲剛好解膩,還有麥面的原香。
    啊,美得很!
    吃了餅子,孟麗雲将糖數了數,每個孩子留兩顆,多的都收起來了,倒不是不給孩子們吃,而是小孩子缺乏自制力,不能有好吃的就一股腦吃完,要從小培養規劃意識,而且糖吃多了怕壞牙齒。
    今天一天收獲太多,也實在太累,唐棠被孟麗雲收走了糖以後,就已經坐在板凳上歪歪倒倒地打瞌睡了,唐文打洗腳水給她洗了腳,後來……後來唐棠就全沒有印象了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唐棠看到孟麗雲将抽屜裏鎖着的手表購買證拿了出來,心裏猜她是要去黑市賣證,于是趁着孟麗雲洗碗,趕緊溜到了樓下的院子裏。
    唐棠在院子裏到處溜達,終于在不知誰家曬陰米的簸蓋上找到胖麻雀,然後以一小把炒米花為條件,說服胖麻雀跟着一道去黑市負責放風。
    胖麻雀吃了唐棠的炒米花,撲棱撲棱翅膀,兩只小腳杆在簸箕裏跳來跳去,“好吃好吃!去去去!”
    看到孟麗雲下樓準備出院子,唐棠連忙跑過去,抱住孟麗雲的大腿,“媽媽,我也要去!”
    被女兒水汪汪的眼睛祈求着,孟麗雲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,她轉念一想,其實帶着女兒有好處,要是真遇到市管局的工作人員,還可以那女兒當個遮掩的幌子。
    這麽一想,就将唐棠抱起來了,“好吧,小甜妞。”
    她抱起了女兒,卻把鑰匙掉在了地上,正要放下女兒彎腰撿鑰匙,有人把鑰匙撿起來,遞過來,“孟工,你的鑰匙。”
    孟麗雲擡頭一看,噢,是新調到單位不久的謝起雲,兩人算是同事,又是一個大院住着,她也就不喊謝同志了,微微帶了笑,說:“謝謝,謝工。”不過伸手去接鑰匙的時候,被唐棠搶了先,所以她又把手收了回來。
    謝起雲也不知怎麽的,被孟麗雲看了兩眼,臉上微微就有點發熱。
    孟麗雲已經生了四個孩子,但放在整個大院裏,還是身條最好,皮子最白的那一個,尤其她五官和骨相都生得好,哪怕穿一身素藍的土布衣裳,也依舊是個出挑的女人。
    謝起雲第一次進大院問路的時候,當時只是有點被孟麗雲驚豔,後來知道她丈夫出了事,但她的臉上卻從來沒有苦相,又多了一層佩服和欣賞,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想法。
    不過,女兒娟娟好像挺喜歡孟麗雲,每天在家裏總要說孟阿姨好看,孟阿姨能幹,孟阿姨如何如何,有回甚至說想要孟麗雲當新媽媽……說得多了,謝起雲就有點說不清地留心。
    其實,他離婚帶着女兒,孟麗雲帶着四個孩子,兩方倒也算合适,而且最難得是,女兒喜歡她……
    “謝工,那我們先走了啊。”
    謝起雲回過神,覺得連耳根子都有點燙人,看到孟麗雲母女兩個背身走了,他也擡腳往單位去。
    因為夢境的關系,唐棠看到謝起雲總是很警惕,于是,想要媽媽早點在黑市賣掉手表證和古董小碗、然後去找爸爸的心就更強烈和迫切了。
    黑市聽起來吓人,其實是因為現在是計劃經濟,只允許公家參與買賣經營,如果哪個地兒有人私自倒買倒賣,那就是黑市了,城裏人倒賣票證和各種物資的地方叫黑市,農民兄弟們悄悄賣雞蛋、涼席、籮筐的地方也叫黑市。
    反正,有需求就有市場,不管是哪片兒,總有這麽一個地方。
    城南的黑市,在人民公園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裏,因為那個地方離公園近,一旦抓投機倒把的人來了,可以往公園裏藏,樹木花草多不說,就是混在逛公園的人群裏,那也很難被揪出來。
    孟麗雲牽着唐棠的手,母女兩個一走進巷子裏,也不知從哪些角落,就陸續有人出來走動,多是裝作走路,擦身而過的時候,就小聲說:“糧票,三毛一斤。”
    或者是,“布票,油票,肥皂票,要嗎?”
    孟麗雲都是搖頭,直接往前頭走,就這麽走過了半條巷子,終于有個中年男人走過來,将孟麗雲和唐棠上下一打量,開口露出金晃晃的一顆大金牙,“妹子,你手裏有什麽要賣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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